栋梁 | 梁思成:北平杂稿速写笔记
关于梁思成先生手稿 “北平杂稿速写笔记”的一些情况
林贤光
1970年底,那是十年浩劫的第四年。我作为一个“五一六”分子,被从江西鲤鱼洲押解回北京。隔离审查关在二号楼。开始是狂轰滥炸式的审问和斗争,大约三四个月以后,锋芒渐退。但是,有错拿的,没有错放的,提审与斗争的次数少了,可是我仍旧被隔离关在那里。那时,没有太多的交待材料要写,有了一些空闲的时间。待我很好的看守孙宏策同志就时不时地给我安排一点劳动,带我出去干活,像拔草、耪地、打扫卫生、搬运桌椅板凳的事情都干过。
1971年的清华园,校内只留有少数教职工和主持生杀予夺的工宣队。系内绝大多数老师和职工都还在江西劳动。我是被隔离的管制分子,与系内的群众完全隔开,丝毫不知系里的活动。反正让我去干什么就干什么,干完了就回去,不敢说也 不敢问。
大约在上半年某一天的下午,老孙叫我出去劳动。天热,我只穿了背心和短裤出来。他只带了我一个人走到系馆(清华学堂),在门厅内右侧的传达室内,有一大堆废纸堆在那里,很高,印象中比我的身高要高许多,那房间是高窗,那堆纸够得 着窗台了,总计约有近两立方米的样子。老孙拿了几个麻袋来,让我把这些废纸装在麻袋里,说是要送到造纸厂去。接着他走了,我一个人就装麻袋。一边装也一边翻看这些“废纸”。我发现在这堆废纸之中几乎全是有关中国营造学社的材料,其中有账目、便条、测绘手稿、笔记本、一些印刷品,以及一些片言只字的纸片。同时,我还发现其中还混有一些清代样式雷的资 料。应当说这里面有很多相当珍贵的史料,但当时我来不及多想,也不敢多想,只是装。老孙时不时地过来看看,我不敢问为什么这些东西要送去毁掉,在工宣队执掌大权的情况下,我一个被管制分子是不敢有什么发言权的。不过,看到了那些先辈们辛勤劳动的手迹 , 实在爱不释手。我是带过学生测绘的,对测稿相当熟悉。它们是画在一些黄色的硬卡片纸上,尺寸约为 170 毫米 ×110 毫米,有很多很多本,毁了实在可惜,我就偷了一本出来。它比较小,我就把它塞在我的背心里面,老孙没有发现。说实在的,那一大堆里真是好东西太多,有的很大,我的背心里也就能藏下那么一个小本子。随后,我就把它带回了关我 的二号楼。在被隔离的房间中,我不敢看它,藏在我的箱子底下。直到我被解除隔离之后,我才把这个小册子打开看了,这才发现这是梁思成先生的手稿。它是用很硬的细铅笔绘成的。其中有一幅记载了标题和时间,为:“卧佛寺前月牙河桥 十九年 九月 成”。这个“成”字是梁先生惯用的签名字体,我认得出来。它应是1930年间,梁先生在营造学社时的测绘记录。
这件事,当时由于身份的关系,我当然没有告诉我的看守老孙同志,尽管他对我很好。
现在来看,这个小册子够得上文物了。在那个人鬼颠倒、斯文扫地、珍珠有如粪土的时代,大革文化命的遭殃池鱼又何止这些文档资料,我只不过抢出了这么一个小小册子,那一大堆“废纸”之中,还有更多、更珍贵的文档资料就这样被付诸 一炬了。作为一个历史现象,我想还会有更多的同志了解当时的详细情况,我希望这些同志站出来,把这一段文物档案遭劫的历史写出来。记录下那一段愚昧、无知、毁灭文化的所见所闻,警示历史不要重演和教育后代关注文化的传承。据我所知,清华建筑系在“文革”以前不仅保存了营造学社的文档(包括部分样式雷的文物),而且还保存了老清华人类学博物馆的藏品,在十年浩劫之中它们的命运和经历如何?知情人不妨回忆一下,把它们写出来。
“文革”后,我曾向郭黛姮老师提到过这件事,但时隔已久自己也淡薄了。两三年前,郭老师又问到此事,我才再一次想到了这件尘封已久的小册子。她是用于写梁先生传记的插图的,我曾借给她用了一下。
但是,我想它应当回到原来保存它的地方去,回到清华的建筑系馆资料室去。这也算圆上一个我把它带出来的心愿吧。现在,中国营造学社的纪念馆设在我系。我想这正是这件文物应当回到它该回去的地方的时候了。我把它送回来。
林贤光 2009 年 9 月 17 日
原文刊载于《建筑史学刊》2021年第2期“纪念梁思成先生诞辰120周年特辑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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